最近读钱穆《湖上沉思录》,其中《人文与自然》《乡村与城市》和《紧张与松弛》,均讲精神生活。意谓自然、乡村和松弛,是根脉,是源头。人类从乡村进入城市,心态由松弛变为紧张,渴求人文而疏远自然,远离了根,远离了源。于是,不禁想起洪大亮,想起他回归自然的山水画。
认识大亮两三年了,他来自安徽歙县,是所谓60后画家,主攻中国书画,特别是花鸟山水。先是在湖北学习,后来到南京工作,同时问学于金陵画家,逐渐集中于山水。新世纪以来,他更到北京深造,始而在荣宝斋画院研修,接着在那里任教。但他每年都回老家,去感受、去追忆、去写生。回来常到我家,背着不少作品,诚恳地听取意见。
我总是评头品足,在成绩中找不足,在进步中找缺点,这是因为喜欢他的艺术,喜欢那与众不同的动人之处。他的山水画,大多画皖南的自然山水与农村风光:远山、溪水、石桥、农舍、梯田、院落、草丛、曲径,真是“结庐在人境,而无车马喧”,有生活气息,而无噪声污染,有乡情,更有远志,有简朴乐天,而无蝇营狗苟。那种人与自然的和谐,内心的逍遥与淡定,在画坛浮嚣气充斥、城市水泥森林压顶的今天,有如清风朗月,引人回归自然。
他的山水画,清润、散朗、随意,有天光云影的清丽灵动,有薄雾微风的和悦抒情,论者喻为“山水清音”,意谓无声而有声,不是悦耳宁神的丝竹,而是感受天籁的心声。此一心声的发露,在于既得江山之助,又将古法融汇。古人论画,每以笔墨丘壑析之,大亮之丘壑新而富,写山居、画农家、尽情致、多野趣,有原生态之美,无工业化之弊。大亮之笔墨散而活,笔求简,墨求淡,而意求浓。其用笔之遒简蕴藉,用墨之清丽淡荡,不独得用水渍墨之妙,亦颇得筑基金石书法之诣与发挥文房四宝之功也。
据知,大亮幼得乡贤指教,初工书法篆刻,由碑而帖,进法二王,由汉印而晚近,尤喜来楚生。继攻写意花鸟,颇得青藤、缶庐之气。亦作水墨山水,由渐江而吴历,而沈周,而半千,用古法写自然,以笔法统墨趣,颇富传统功力。从师徐培晨后,得其指点建议,转而专攻山水,立足精研传统,扎根持续写生,以皖南家乡情结,追溯新安派渐江至虹庐脉络,借景抒情,诗意成境,再融汇金陵派龚贤墨法,丰富以石田、墨井笔法,求笔之沉稳苍厚与水墨之清新润泽合一,借鉴亚明之独抒所感,升华笔墨,开掘心源,传统之文心遂与当代野趣结合。古意今情,颇堪玩味。
系统观赏其山水作品,约分三类。一类为皖南现场写境之作,多为小幅,虽云对景写生,其实亦有剪裁挪移,尽管无意求工,而散落中见生趣,虽未必一一尽善尽美,但可见与家乡大自然对话的真情。另一类为创作,多为大幅长卷,均以写生印象为基础,变异重组,构筑理想的精神家园,灵山秀水,茂林修竹,徽派民居,宁静清新,可游可望,尤为可居,堪称造境。此类作品,由情生境,安排亦有匠心,笔墨变幻,求阴阳晦明之感,虚实渗透,求大虚实中小虚实之微,真可谓一片江南,饶于生韵。另有个别作品,可称幻境,减少具象性,增加抽象性,笔墨相成,有无相生,亦属有益探索。
大亮之皖南乡情山水,或曰新徽派山水,接续传统精神,探讨风格新变,已渐渐自成一家,个性日强而不乏当代气息。比之古代新安派,有其静谧而无其荒寂;比之宾虹老人,山川于浑厚中更求清雅,草木在华滋中更求逸韵;比之融合中西一派,有其直面自然、讴歌生活的新机,而能摆脱焦点透视的束缚,自由处理空间,求灵活散落,处处醒透,处处生活。其传统出新,可谓成绩斐然。虽然如此,今后倘能“不立一法”中强化个人的语汇,像讲求短皴一样精求点法,使画中多角度的徽派建筑彻底摆脱西法透视影响,在散落随意中牢记笪重光所述“统于一而缔构不棼”,以近年耳濡目染之北派山水的整体与意匠丰富自己,更求臻于完美,其识见与潜力的发挥必更加充分,在不久的将来,必有更大的进境。
(薛永年:现任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教授、博士生导师。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书画碑帖组召集员,中国美协理论艺委会主任、著名美术史学家、美术评论家,中央文史馆馆员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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